霎哈嘉瑜伽中文通訊 2‧念冰心

念冰心

本年二月，新加坡練習者電函表示希望可刊載冰心那篇「母親」，不久即傳出她病逝北京的消息。報載冰心曾提及願身故後葬於大海，因自己是大海的女兒。當然，正如其他先行者一樣，她的心意並未完全受世人理解。但對我們來說，就易於心領神會。

八十年前中國的五四運動與隨後的新文化運動，就好比五百年前歐洲的文藝復興一樣，湧現了一些進化得較高的靈，不經意地以其文藝創作來讓超凡的上天智慧留存後世。本世紀初。冰心首次讀到印度哲人泰戈爾和美藉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偉大傑作，大開眼界，從而提起筆來翻譯並大膽發表。每當談及，她多番提到「天真」、「境界高超」、「東方氣息」、「靈」、「合一」等我們霎哈嘉瑜練習者熟識的概念和詞彙。如是者，她那純潔的心靈被他倆高超的洞見所引領，進入了集體無意識界的更高層次。大家素未謀面，卻在靈性上交感，以致合一。他們一同歌頌天地萬物、歌頌母愛、熱愛祖國──就是如此自然而然。我們懷念冰心，正是從這個脈絡出發的。 -

編者 1999/5

母愛（選自「寄小讀者」通訊之十）

[ 網上節錄本 ]

親愛的小朋友：

我常喜歡挨坐在母親的旁邊，挽住她的衣袖，央求她述說我幼年的事。母親凝想地，含笑地低低地說：

「不過有三個月罷了，偏已是這般多病。聽見端藥杯的人的腳步聲，已知道驚怕啼哭。許多人圍在床前，乞憐的眼光，不望著別人，只向著我，似乎已經從人群裡認識了你的母親！」這時眼淚已濕了我們兩個人的眼角！

「你的彌月到了，穿著舅母送的水紅綢子的衣服，戴著青緞沿邊的大紅帽子，抱出到廳堂前。因看你豐滿紅潤的面龐，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，起了驕傲。」

「只有七個月，我們都在海舟上，我抱你站在欄旁。海波聲中，你已會呼喚「媽媽」和「姊姊」。」

對於這件事，父親和母親還不時的起爭論。父親說世上沒有七個月會說話的孩子，母親堅持說是的。在我們家庭歷史中，這事至今是件疑案。

當她說這些事的時候，我總是臉上堆著笑，眼裹滿了淚。聽完了用她的衣襟來印我的眼角，靜靜的伏在她的膝上。這時宇宙已經沒了，只母親和我，最後我也沒有了，只有母親；因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！

這是如何可喜的事，從母親口中逐漸的發現了，完成了我自己，她從最初已知道我，認識我，喜愛我。在我不知道不承認世界上有個我的時候，她已愛了我了。我從三歲上，才慢慢的在宇宙中尋到了自己，愛了自己，認識了自己；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，不過是母親意念中的我的百分之一、千萬分之一。

小朋友！當你尋見了世界上有一個人，認識你，知道你，愛你，都千百倍的勝過你自己的時候你怎能不感激，不流淚，不死心蹋地的愛她，而且死心蹋地的容她愛你？

有一次幼小的我，忽然走到母親面前，仰著臉問說：「你到底為什麼愛我？」母親放下線，用她的面頰，抵住我的前額。溫柔地，不遲疑地說：「不為什麼，──只因你是我的女兒！」

小朋友！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！「不為什麼」這四個字，從她口裹說出來，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！她愛我，不是因為我是「冰心」，或者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！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。唯一的理由，就是我是她的女兒。總之，她的愛是摒除一切，拂拭一切，層層的麾開我前後左右所蒙罩的，使我成為「今我」的原素，而直接的來愛我的自身！

假使我走至幕後，將我二十年的歷史和一切都更變了，再走出到她面前，世界上縱沒有一個人認識我，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兒，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。她愛我的肉體，她愛我的靈魂，她愛我前後左右，過去，將來，現在的一切！

我現在不在母親的身畔──但我知道她的愛沒有一刻離開我，她自己也如此說！──暫時無從再打聽關於我的幼年的消息。然而我會寫信給我的母親，我說：「親愛的母親，請你將我所不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隨時記下寄來給我。我現在正是考古家一般的，要從深知我的你口中，研究我神秘的自己。」

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，你們正在母親的懷裡。──小朋友！我教給你，你看完了這一封信，放下報紙，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親──若是她出去了，就去坐在門檻上靜靜的等她回家──不論在屋裹或是院中，把她尋見了你便上去攀住她，左右親她的臉，你說：「母親！若是你有工夫，請你將我小時候的事情說給我聽！」等她坐下了，你便坐在她的膝上，倚在她的胸前，你聽得見她心脈和緩的跳動。你仰著臉，會有無數關於你的，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，從她口裡天樂一般的唱將出來！

然後，──小朋友！願你告訴我，她對你所說的都是什麼事。

我現在正病著。沒有母親坐在旁邊，小朋友一定憐念我，然而我有說不盡的感謝！造物者將我交付給我母親的時候，竟賦予了我以記憶的心才，現在又從忙碌的課程中替我勻出七日夜來，回想母親的愛，我病中光陰，因著這回想，寸寸都是甜密的。

摘自【先知】The Prophet，紀伯倫(Kaklil Gibran 1883-1931)著，冰心譯

一個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說，請和我們談談「孩子」吧！他說──

你們的孩子，並不真的是你們的，乃是生命為其本身所渴望而降臨的。他們是憑藉你們而來，卻不是從你們而來，他們雖和你們同在，卻不屬於你們。

你們可以給他們以愛，卻不可給他們以思想。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。你們可以蔭庇他們的身體，卻不能蔭庇他們的靈魂，因為他們的靈魂，是住在明日之屋，那是你們在夢中也不能探訪的。你們可以努力去模仿他們，卻不能使他們來像你們。因為生命是不倒流的，也不與昨一同停留。你們是弓，你們的孩子是從弦上的發出的生命之箭矢。那射者在無窮之中看定了目標，也用神力將你們引滿，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遙遠地射了出去。讓你們在射者手中的彎曲成為喜樂吧；因為他愛那飛出的箭，也愛了那靜止的弓。

泰戈爾！美麗莊嚴的泰戈爾！當我越過「無限之生」的一條界線──生──的時候，你也已經越過了這條界線，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。

在去年秋風蕭瑟，月明星稀的一個晚上，一本書無意中將你介紹給我，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──心中不作別想，只深深的覺得澄澈……凄美。

你的極端信仰──你的「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」的信仰；你的存蓄「天然的美感」，發揮「天然的美感」的詩詞；都滲入我的腦海中，和我原來的「不能言說」的思想，一縷縷的合成琴弦，奏出縹緲神奇無聲的音樂。

泰戈爾！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，救治我天賦的悲感；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，慰藉我心靈的寂寞。這時我把筆深宵，追寫了這篇讚嘆感謝的文字，只不過傾吐我的心思，何嘗求你知道！然而我們既在「梵」中合一了，我也寫了，你也看見了。

人類嘴里說出的最為甜美的字眼是“母親”，最美的稱呼是“我的母親”。這既小又大的詞，充滿著希望、愛和感情，以及人內心的仁慈和甜美。母親是這個生活中的一切，是對懮愁的安慰，給沮喪以希望，給軟弱以力量。它是憐憫、同情和寬容。失去了母親，就是失去了主心骨，頭顱失去了支撐，失去了保護……

大自然的一切都象徵和述說著母性。太陽是以自己的熱量哺育大地的母親，它光明擁抱地球；只有當大地在大海波濤的節奏下，在飛鳥和小溪的吟唱中入睡後，它才轉移自己的光芒。大地樹木花草的母親，它生育了它們，哺育了它們。樹木花草也就是可口的果實和生機勃勃的谷粒的仁慈的母親了。在宇宙中，一切的母親是充滿美和愛的永恆的絕對的靈魂。